七、

 

耿浩起床的时候，天已经亮了。他赤脚走在木头地板上，他的房间里没有铺上地毯，他自己要求的。

 

冷硬的木头让他冷静，而毛茸茸的东西会让人软弱。耿浩光着脚走到走廊上，和住在这里的大部分人一样，他也从来没住过这么大的屋子。而这个屋子里现在有两个耿浩，黑皮管他叫耿健将，另一个叫耿歌手。

 

耿浩脾气不好，他觉得黑皮这么叫他是在嘲讽他，也没少打了一架。他打完人后往地上吐血沫，黑皮揉着脑袋大叫你丫傻逼吧——你才傻逼，一个青岛人，在北京没多久就学的一口京腔。而耿浩依旧坚持不懈地讲他的青岛话，黑皮总说他的青岛话是从前西镇下九流的口音，但架不住耿浩屡教不改。

 

他走过露台的时候，看到孙先生坐在外面看报纸。没抱着他的小猪，桌上摆着几片吐司，一盆炒蛋，几片培根，切好的水果盘还有酸奶。他穿着一件烟灰色的外袍，看起来很柔软。耿浩径直走过去，拿起他的吐司和培根吃了起来。孙先生抬头看了他一眼，朝他微笑，“起来了？”

 

孙先生永远脾气好，耿浩从没见过他生气。不管他怎么折腾，不理人，乱扔烟头，和黑皮打架还是拒绝了孙先生帮他报名参加自行车大赛——孙先生看着他就像你高兴就好。耿浩怀疑他要么是个圣人，要么是个变态，也许是个连环杀手。不然怎么解释把他们几个垃圾都捡回来，好吃好喝地供着，给他们提供工作和庇护，还一点回报都不求。

 

但耿浩不是知恩不报的人，从孙先生把他救下来的那刻起，他就打算大不了把这条命给他。抱着这个觉悟的耿浩决定在连环杀手杀了自己前，先活够本。孙先生家的厨子做饭好吃，他家的床垫太软，耿浩睡不着。他就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说，“我睡不好。”

 

孙先生折上了报纸，他在看娱乐版，头版头条就是金灶沐获得了金马奖影帝提名，耿浩乐了，指着上面的金灶沐照片上，“那不是小区里那个娘炮嘛，能耐啊，还改名叫了金灶沐。”孙先生瞥了一眼，也不是很在意，只是问他，“怎么睡不好了，哪里不合意吗？”

 

“床太软。”耿浩吃完了手上的培根，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手，老习惯改不掉了，哪里用的惯什么餐巾纸。所幸孙先生没变态到连他们的衣服都要给他们购置，不然耿浩可能真的不敢往那些一看就很贵的衣服上擦嘴。

 

他可不像黑皮，说起孙先生的时候眼睛里都会冒出星星来，活生生一个深陷崇拜不可自拔的傻逼。耿浩只是坚持自我，他敢吃孙先生盘里的食物，蹲在地上抽烟，然后扭头帮孙先生开车，只不过上车前他会偷偷把鞋上的泥给弄干净。

 

孙先生点了点头，“下午我让人给你换张床垫，也是睡硬点的床垫舒服，我也喜欢喜欢硬一点的床垫。”耿浩看了他一眼，孙先生虽然温柔，但他给人的感觉总是很远。他不告诉他们他的名字，只说喊我孙先生就好。就连小区里的包打听方骏，都打听不出来孙先生的真名叫什么。后来他也不敢打听了，只说孙先生的水很深，还是不知道为好。

 

耿浩不扯这些有的没的，谁没点秘密，他自己也有一堆想要带入坟墓的秘密。而且他的人生已经够操蛋了，不差孙先生的那几个秘密。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，对孙先生说了声谢了。他吃完了早饭，看到孙先生站了起来，阳光照在他的脸上，让他的侧脸浸在金色的光中；耿浩有错觉，他仿佛看到了孙先生整个人在发光，那种亮堂堂，只在电影特效里神佛出场的金光。但是他眨了眨眼，那层光消失了，孙先生低头问他，“要不要出去走走？”

 

孙先生的院子大到扯淡，耿浩跟在后面想，谁他妈会把自己家的院子造的像公园。青岛以前也有个滨海公园，都没孙先生的院子大。这里面有各种果树，桃树最多。孙先生可惜地说，“主要是气候不好，这里种不了香蕉。”耿浩哼了一声，也太夸张了，一个人造的假山还有瀑布，瀑布里还有个洞，上书水帘洞——他还姓孙，难不成真以为自己是孙悟空。

 

但是这个院子的确漂亮，里面铺设了跑步道和自行车道，耿浩努力不去想这条自行车道可能是为自己造的。孙先生背着手走在前面，耿浩跟在后面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说话，孙先生偶尔说话的时候总会夹杂几个很老的笑话，除了黑皮之外没人会笑。所以这次当孙先生又说起他的老笑话的时候，耿浩只能应付地扯了扯嘴角。

 

有人风尘仆仆跨过了半个院子过来，喊孙先生的时候倒是情真意切。耿浩知道黑皮和另一个耿浩都不是这个声音——他看到一个穿着西装外套，里面却是一件T恤衫的男人走了过来。耿浩早就习惯了在这个屋子里看到和他长相相差无几的人。来人一口台湾腔，过来的时候先看了他一眼，仿佛在评估他的危险性。

 

耿浩也接触过黑道，他虽然不知道黑道人的特点，但气场是相通的。他能嗅出来人的危险，动物本能让他快跑，他面前是个杀过人的人，但他动不了，因为孙先生只是挑了挑眉毛。来人毕恭毕敬，对着孙先生先鞠了个躬，然后才站直了开始问候先生最近好不好。孙先生笑眯眯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，喊他“达夫回来了。”耿浩看到徐达夫往后微微缩了缩，他的眼皮动了动，这个叫达夫的黑道是在害怕。这就奇怪了，耿浩歪着脑袋，一个混黑道的为什么会怕一个老好人。

 

“回来了。”他看了耿浩一眼，欲言又止，孙先生连头都没扭就说，“这是耿浩，我请他做我的司机，没事，你就说吧。”徐达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，这才把眼神收了回来，“是的先生。”他顿了顿，“台湾的事情打理地差不多了，您让我放消息给田三林说是公海上有赌场的事，他很感兴趣，只是找不到突破口。哦对了，他还一直在查您。”

 

“让他查去呗。”孙先生点了点头，似乎一点都不放在心上，“台湾那边的事情打理完了，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，留在大陆吧，这里还有些事要靠你帮忙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徐达夫点点头，耿浩百无聊赖地走在一边，还能听到他们两人聊了一会有的没的，比如最近台湾岛的香蕉收成怎么样，上次让他请的蕉农送上岛没有，还有家里的桃子树好像长了虫，要找一种新的驱虫剂——

 

耿浩自己也知道，能在这地方有那么大一块产业的人，必定不是什么普通人。就算他看着是个好人，一点脾气都没有，但这也不代表他什么本事都没有。而耿浩对这些都不感兴趣，他只想安静地做个司机，什么都不过问，就当什么都没听到。

 

好容易那边聊完了，孙先生拍了拍脑袋说，“还有小朋友约了我吃饭，我得赶紧走了。达夫你让厨房给你做点吃的吧，好好休息下，你上次选的房间我让人给你收拾好了，直接住就行了。”徐达夫答应了，孙先生就往外面走，耿浩刚要跟上去，却被那个台湾人拦住。

 

“你等等，我还有话和你说。”

耿浩不喜欢徐达夫打量他的眼神，他抬了抬下巴，“怎么了？”

“你就是耿浩？”

“你不是知道吗。”

“那正好，我不管你今天在这里听到了多少东西，一个字都不许泄露出去。”

耿浩翻了个白眼，“还用得着你教吗？”

徐达夫看着他，“我不管孙先生有多喜欢捡小狗回家，总归要学点规矩，把獠牙收起来，小心露的太过，被拔了牙就不好看了。”

 

耿浩瞪了他一眼，徐达夫伸出手在脖子上比了个一下，然后就往回走。耿浩在后面大骂，“你丫不也是条狗吗！”全然忘了他之前还在吐槽黑皮的京腔。

 

李芳之到的时候，孙先生已经坐在里面和三儿在聊天了。

三儿是个传奇，据说是被宫廷餐厅的老板王大卫捡来的，后来就留了下来，帮他看看生意，算算账什么的。大家都是老邻居了，宫廷酒家在这里开的时间也挺长，招牌蛋炒饭总是最受欢迎的菜品，李芳之觉得自己再吃个十年可能也不会吃腻。

 

总是来吃饭，是会熟起来的。王大卫人不错，就是有点呆，李芳之一早就和他说，让他小心坏人。三儿刚来的那阵，小区里好多人都盯着这个外来人的一举一动，生怕王大卫被这个油滑的街头混混给骗了去。但是时间长了，李芳之都是和三儿交上了朋友。三儿人不坏，对王大卫倒是很好，李芳之看得出来他两之间估摸着有一腿，反正到后来三儿也不混街头了，安心留在店里给王大卫看店。李芳之喊他老板娘，算上一个住高层的宅男，他们三个倒是组上队了，经常一起在游戏里打副本。

 

李芳之进门的时候，店里人只有孙先生一个，三儿看到他来了，笑嘻嘻地说，“你咋来了，今天不用去做实验啊。”

“我约了人吃饭。”李芳之坐到孙先生的对面，三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孙先生，挑了挑眉毛。李芳之趴在桌上，孙先生今天穿着一件烟灰的外套，里面一件白T。李芳之见过他三次，他总是把自己打扮地仿佛人畜无害。

 

三儿咳嗽了一声说道，“孙先生第一次来吧，我们这儿的招牌蛋炒饭是祖传的手艺，我们大厨祖上是御厨，以前都是做给皇帝吃的，保管和您在外头吃的不一样。”

 

“来一份蛋炒饭。”李芳之掰着手指，对孙先生说，“说好了我做东，我点菜，你有忌口吗？”

“我吃素。”孙先生伸手替他倒了杯水，李芳之点点头，“三儿，这季节什么蔬菜好吃，你让大卫炒几个上来呗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三儿收起笔，往后厨去了，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李芳之一眼。

 

李芳之朝他招招手，然后又扭头回来。白天的孙先生不像那个夜晚危险的神秘人，他的眉目柔和了，没了锋利就像温柔的好人。李芳之知道那是假象，他眼前的这个人，由秘密组成，但越是这样却越是吸引人。

 

孙先生让他别好奇，他就更好奇，克服了恐惧坐在他对面。孙先生正在四下打量，看完了也把视线落到他身上。

“怎么了？”

“你现在就住这儿吗？哪一栋？”

他眼前的这个温柔好人弯起嘴角，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，孙先生是他的长辈，而李芳之总是没规矩。他没规矩，孙先生也不恼，仿佛喜欢他这种自来熟的脾气。

“搬来没多久，东门那栋就是。”

 

李芳之眨了眨眼，“东门那儿只有一片庄园，黄师傅说是这个小区的开放商给自己造的，就是你吗？”

孙先生不承认也不否认，他端起杯子喝水，李芳之兴致勃勃，“我记得，第一次见你的时候，你请我喝酒，还问我信不信这个世界上有神仙。”

孙先生看了他一眼，他一直微笑着，也不搭腔，由着李芳之自说自话。“我回去后想了想，觉得很多事都不能否认其存在，比如你姓孙吧，这世上不还有孙悟空吗。”

 

“你真信孙悟空是存在的？”

这次李芳之想都没想直接说，“当然了，那可是我小时候的偶像，就和有人相信圣诞老人存在，那么圣诞老人就是存在的。我相信孙悟空存在，那么孙悟空就是存在的。”

“你不是科学家吗，怎么还学唯心主义。”

 

李芳之咬着杯子看着他眨了眨眼，“这就和你为什么知道我的背景一样。你要么调查过我——不过如果你是这个小区的开发商，又要住这，鉴于这里的住户也不多，你调查一下我们也说得通。”

 

孙先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，大方承认道，“我的确是看了一些你们的资料。”

“那你就不好奇为什么这个小区住的人都长的差不多，就仿佛是有什么奇怪的规律把我们放到了一起？”

李芳之放下了杯子，“我之前想不明白，但是后来你问我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神仙，我好像又明白了什么。”

 

“你明白了什么？”

“可能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科学解释不了的事。我以前看奇幻小说，有一本讲的就是来自于世界各地的移民带着他们的旧神来到美国，而没人信仰那些旧神了，旧神衰弱，融入在人类社会之中。”

 

李芳之看到孙先生挑了挑眉毛，他舔了舔嘴唇，“我小时候喜欢孙悟空，还和我哥说他是存在的。如果我到现在要还是相信孙悟空存在，那么他就会存在。”

 

三儿来上菜的时候，看到李芳之拿着水杯，孙先生的身上仿佛在发光，仿佛又没有。他眨了眨眼，看到那个方才和他聊天的男人笑了起来，“很精彩的理论，我从来没想过会从一个科学家的嘴里听到这样的结论。”

 

而李芳之也笑嘻嘻，“我当然也相信科学，但就连爱因斯坦到了最后都信神去了，我当然也不能免俗。”

 

“神可没那么好信。”

“不信一下怎么知道？”

三儿把蛋炒饭放到他们桌上，觉得他两的对话神神叨叨，又想起来后厨的王大卫忙的厉害，他得赶紧过去搭把手，也就没理会他们回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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